顾晏打开车门,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为他沉默的眉眼笼上一层朦胧的影。伸出去的军靴靴筒笔直,鞋底沾着些水,光线晦暗处辨不清颜色,想来大概是化了的雪。
待到身子也挪出车外,收拢军靴往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站,他才生出些又回到北京的实感。
上次迈入这四九城还是两年前,两年时间,各地由军阀挑起的战争接连不断,久居战场,他几乎要忘了不带硝烟味儿的空气是何种滋味。无足轻重的小地方遍布焦土,然而这腹地之处,却依旧是一副盛世太平的景象,像处无人问津的世外桃源。
顾晏出神间,负责开车的副官也扭开车门下来:“将军,堂会的时间快要到了,我们先进去?”
顾晏回过神,沉默片刻,抬腿往人声鼎沸处走去。
北京惯来要在年节时分举办堂会,热闹些的年份堂会往往一场紧挨着一场,有些名气的角儿们一天下来要赶好些场子,今天这恭王府的堂会就是最热闹的一场。
顾晏刚从南方回来,北方看似太平,实则在这两年间已称得上是天翻地覆,角儿们依旧唱着自己相熟的戏,然而座中那些捧场的看客们早已换了一批人。因而他并不打算去前头凑热闹,绕着曲折的回廊走了又走,在夜色里赏看这桃源一角。
他走得并不快,但恭王府实在太大,他绕了不过半程,原本跟在身后的副官已是吃不消了,同他打了招呼,找个僻静地歇着去了。于是偌大王府,在回廊漫无目的瞎逛的就剩下他一人。
碰见燕绥之实属意外。
“我以为你在听戏。”顾晏先开了口。
两人在回廊转角处遇上,燕绥之的目光从假山上收回,转而落在顾晏脸上:“我也以为你在听戏。”
灯笼的亮光有限,只能照亮两人的脸与一部分上身,身体其余的部分全笼在不彻底的昏暗里。顾晏没回答燕绥之这句,只沉默着端详眼前人的眉眼。
“碰见了好多北上的将军,没见到你,出来转转,没想到运气这么好,没走上几步就遇到了。”燕绥之也不介意,自己补上了方才的未竟之意。
他说话仍带着南方偏温软的味道,不像顾晏在北京见过的任何一个人。
“今晚唱的什么戏?”两厢静默许久,依旧是顾晏先打破寂静。
燕绥之认真回想了片刻:“戏单我也没仔细看,不过是逢年过节唱的那么几出吧,你应该不喜欢。”
顾晏的目光终于把眼前人的模样描摹细致,嗓音温沉地应了一声。
燕绥之失笑:“出去走走吧,顾将军。”
出了恭王府,走不了多久就见着什刹海,夜里的什刹海湖面黑沉沉的,映不出光,也没有飞鸟惊起波纹,只有月亮映照下的湖面泛着幽微的光。
燕绥之平时喜欢穿西装,此刻在西装外套了羊绒大衣,身形看起来却依旧带几分瘦削。燕家的生意这两年越做越大,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手操持,想必并不轻松,多的是没有硝烟却形同打仗的日子。
“这次回来,什么时候走?”燕绥之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,话出口时眼前晕开一团白汽。
“归期不定,要看北方的态度。”顾晏的声音很平静。
然而燕绥之和他都清楚,他不该是这样平静的语气。从两年前就开始的谈判,多少人为了国土前赴后继,又有多少人连自己的国土都不爱惜不守护,屈辱地拱手让人。
此前每每聊到这些话题,两人之间总会陷入一段长久的静默。正如最初1922年的初识,皇室大婚时分,整个四九城都热闹得像是战火从未点燃,顾晏却在无人问津的小巷里,听萍水相逢的读书人痛心疾首地背杜甫的《春望》。
那时的燕绥之没有打破他的沉默,此时也一如既往,彼此保持着静默。
这天夜里他们径直走到了德胜门,月亮追着人走似的,攀到城门上方的高处。
月光并无多少温度,但在沉寂的夜里总像是不容忽视的存在,引得人不由自主仰起脸往更高处望。
“我来的时候,本想走这道门。”这一路都没怎么开口,顾晏的声音带着些干涩,听着有几分哑。
德胜,旗开得胜。
燕绥之没说话,两人呼吸间呼出的白汽在黑沉的夜色里纠缠成纷乱的一团。
“下次走安定门吧。”冬日的衣领硌在后颈,燕绥之觉出几分酸胀,但依旧仰着脸没低头。
“安定门?”顾晏侧过脸来。
燕绥之弯起眉眼:“嗯,安定门。”
1922年的冬日热闹非凡,燕绥之忙得脚不沾地,难得清闲下来,已快要赶上逊清皇室的大婚。
是否是一出彻头彻尾的闹剧另说,燕绥之本就不爱凑这些人头攒动的热闹,忙完亟需解决的工作后就出了门。
大街小巷都热闹得像是过年,长辫子的老派人、剪短发的新派人,嘈杂得不可开交。
将要驶过德胜门,燕绥之终于喊了停,自己打开车门下去,找僻静些的小巷散步。
与外面那条热闹的街相比,此刻这些小巷里堪称冷清。燕绥之闹中取静地走了一会儿,碰上一个支起摊子写对联的年轻人。
摊位上有一盏款式老旧的煤油灯,发出的光线很暗,只够照亮他手边和眼前一小块地方,燕绥之路过时看了几眼,发现写的并不是逢年过节的春联,而是一些并不常见的诗句。
匆匆一瞥间,见到的多是家国情怀的律诗。
燕绥之无心多做停留,继续向前走着。那短暂的擦肩里,他只是觉得那盏灯太暗了些,那个年轻人写的字有些模糊,看不真切。
但等到他走出几步远后,听见了两个人交谈的声音。
于是他回了头。
对上了顾晏的眼睛。
那夜的小巷里没有月亮。却有一盏老旧昏暗的灯。和一个伫立灯旁的人。
顾晏在北京一直待到了来年三月。
初春的北京远算不上和暖,燕绥之房里仍点着暖炉,后半夜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冷气冻醒了,正迷蒙地困顿着,听见外间压低声音的交谈。
他掀开被子下床,打算走出去的时候外间的交谈恰巧结束,顾晏撩开隔断的珠帘走进来,看见他后微愣:“吵醒你了?”
屋里点着最暗的灯,昏黄的光线给顾晏平素冷淡的神情镀上一层温和,燕绥之为自己方才听到的模糊字眼沉默,回头看了一眼暖炉后才答道:“没有,好像是暖炉没火了。你怎么醒了?”
顾晏拉着他往床边走,把穿着单衣就下床晃荡的人又给按回尚存余温的被窝里,自己坐在床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:“孙先生,病逝了。”
燕绥之静了片刻。
“刚才有人送来了电报。”顾晏把燕绥之方才拧亮的小灯调暗,又补上这样一句。
很单薄的几个字。
很多时候,自辛亥革命开始,为了种种缘由逝去的人,在久居战场的顾晏眼里,永远要比燕绥之这个偏安一隅的人眼里的形象来得鲜活。他们可能曾经并肩作战过,也可能一起往来于南北之间,在觥筹交错的场合不约而同地保持着静默。
这些年燕绥之越发觉得语言的单薄和无力,他此刻唯一能做的,竟然也只是沉默地拥住眼前的人,除此之外,再说不出一句多的话来。
三月底,顾晏带着跟随他北上的寥寥几人,再次奔赴南方。
临走前燕绥之去送他,轻叹一声道:“南北往来两次,都没能赶上去香山看红叶的好时候。这算不算是,你和红叶没什么缘分?”
火车站人来人往,各种面孔各色语言混杂,顾晏就站在一众熙熙攘攘里笑着答道:“红叶一直在,什么时候看都不迟。”
燕绥之于是也笑,眼尾那一粒小痣跟着鲜活起来:“嗯,红叶一直在。”
火车开始鸣笛,有浓厚的白色蒸汽从车厢顶部涌出来。
燕绥之仍旧笑着,短暂静默后道:“月亮也一直在。”
/顾晏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问燕绥之,为什么北京被叫做四九城。燕绥之告诉他,因为内城有四道门,外城有九道门,这些门围成了北京城。
那一次顾晏是从朝阳门进城的,但那天没有月亮。
之后他和燕绥之每一次散步都会经过德胜门,每一次都有月亮。
/顾晏是北上来谈判的,为了山东。当然,没能成功。
/原本是无料本的彩蛋来着,当时没来得及写,现在写完了,不过写得很烂……(跪地)本来是打算一直写到解放,但是感觉会有点拖沓,所以还是这样处理了(菜醒)